那年夏天的七月,是他一生都抹不去的黑色。
高考前一天,父亲突患重病,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。他毅然放弃了高考,还有什么能比父亲的命更重要呢。他穿梭在医院各科室之间,交钱、拿药、取化验单……
父亲终究还是离开了人世。他感觉头顶的一棵大树轰然倒下——从此以后,没人再为他和母亲遮风挡雨了。
办完丧事,他想,自己必须要成为一棵大树,来为母亲遮风挡雨了。
父亲留给娘俩的.不是财产,而是债务。父亲生前举债办了一家石粉厂,谁知厂子上马后,产品严重滞销。
他和母亲商量,关闭厂子,变卖了设备,连同家里积攒的钱,都用来偿还债务。但依然有八家没能还清。都是村里的乡亲,当初父亲借钱时,他们连老底都拿出来了,指望着父亲年底能给自己一些分红,可现在……
尽管没有一个乡亲登门要钱,但他寝食难安。每家都有读书的娃,都指着这些钱养家糊口的。
几个不眠之夜后,他告诉母亲自己的决定,休学一年,出门打工挣钱还债。母亲长久不语,泪流满面,儿啊,苦了你啦。
临行前,他将自己高中的课本都装在包里。他要去的是一个叫紫川的地方。那里小煤窑比较多,村里好几个人在那里打工。
那一年,他十八岁。
辗转奔波之后,他站在了小煤窑前。一片荒凉的原野上,几排简陋的平房,一个井架矗立在那里,几条轨道纵横在地上。几个满脸煤灰的人,正弓着腰推着矿车。
第一次下井,他惊恐不已。巷道黢黑,周围时不时有矸石坠落的声音。采煤面上很嘈杂,有用木柱支护顸板的,有打眼放炮的,还有拉拖运煤的。队长安排他拉拖运煤,不是技术活,有力气就能干。
拉拖,就是将绳子拴在用汽车外胎做成的筐上,套在肩上,用近乎爬的原始方式往外运煤。运煤巷道只有半人高,根本不能直立。
近一年里,他一直在巷道里拉拖。刚开始时,困扰他的是孤独、寂寞,还有累、疼。绳子紧紧地勒在后背上,磨得脊背火辣辣地疼。
但他从没想过放弃。他总在盘算着,再干几天活,谁家的债就能还上了。这个念头,让他在黑暗中看到了光亮。
他慢慢适应了,后背渐渐消肿,大概已磨出茧了。他在拉拖的时候思考高中课本上的问题,消磨漫长的时光。
工友们来自山南海北,枯燥单调的生活,一丁点小事都会引发一场争斗。但对他,是普遍的好,从他身上,每个人仿佛都看到自家孩子的影子。
闲暇时间,工友们打牌喝酒。而他,捧着高中课本写写画画。晚上,别人睡了,他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照着读书——他相信,总有一天,自己会站在大学校园里。
这不是梦想。
终于有一天,他真的坐在了宽敞明亮的大学教室里,感觉像是做梦——打工的第二年,他还清了债务,还有一部分结余的钱。他参加了当年的高考,被顺利录取。
大学毕业后,他在这个城市扎下了根,把母亲接到身边,一家人其乐融融。
多年后,单位组织旅游,他又到了当初打工的地方。小煤窑已不复存在,被当地政府关停整顿,建成了旅游区。
站在曾经流过汗的土地上,他透过时空,看到了当年在井下匍匐拉拖的自己。
他感谢那段岁月。正是当初的匍匐,才让他褪去了青涩和稚嫩,学会了真正的站立,这样的十八岁,属于真正彪悍的男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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